□李廣彥
一
一個英俊高大,戎裝在身,從抗美援朝戰場歸來,一個小巧玲瓏,一對麻花辮,歡迎志愿軍回鄉載歌載舞......那場景就像《激情燃燒的歲月》里褚琴與石光榮,從相識相愛到結為連理,相伴大半生。這對幸福的人,就是我的岳父岳母。
岳父曹勝雙,岳母張淑芳,都是四川云陽渠馬鎮人。岳母是宣傳隊的文藝女青年,被比自己大12歲的志愿軍大兵俘虜,我想象她當年仰望大兵心動如兔情景。
岳母七姊妹,她排行老三,父親教書匠,也算上書香門第,家里幾個男娃或多或少讀些四書五經,可在男尊女卑的社會,加之經濟貧困,岳母沒能讀書。解放后,男女平等,岳母參加掃盲學習培訓,識了些字,與岳父文化水平相當。岳父轉業被分配到湖北長陽縣林業管理站,岳母隨行,出峽落戶湖北,成為林業站的一名職工。
當年木材屬于計劃管控物資,林業是緊俏部門,岳父身為站長,常年駐扎長陽,岳母被安置在宜都縣恩施柴場轉運站。宜都是長江與清江交匯處,鄂西深山老林的木材順江而下匯集宜都,再轉運到各地支援國家建設,岳母家就在宜都縣城童家巷。
1958年,長子出生,岳母亦妻亦媳亦母,跟天下女人一樣,柔弱肩膀支撐著一個家族的繁衍與興旺。
1962年次子出生,也就在這一年,國家經濟調整,大量精減城市人口,下放企業職工,岳母大概當時有孕在身,被視為多余人,不明不白地被精減下放,一夜間成了家庭婦女。好在那時岳父工資不低,岳母相夫教子,日子對付著過。
1964年女兒出生,三個孩子一天天長大,吃喝拉撒睡,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岳父的工資養家糊口捉襟見肘,岳母不得不放下大家閨秀的身架,到街上找些零工做以貼補家用。
二
我是1989年走進曹家門的。經好友介紹,我與妻子曹文英相識相愛。當初介紹人直夸岳母待人真誠,熱情好客。初次登門我是否隨禮或帶了什么禮品記不得了,但岳母為我煮糖水雞蛋印象深刻,這是當地待客的最高禮節。
岳母大家庭27個子女,就出了她女兒一個正牌大學生,因為獨姑娘,她堅決不讓填報包括西安軍醫大在內的外省學校。當時長子在部隊當兵,次子在外地出差,女兒去宜昌醫學院報到那天,岳母挑著一頭鋪蓋一頭箱子的擔子,顫悠悠地把姑娘送到校園,母親的背影成為妻子一生難忘的記憶。
與妻相比,我這個成人大學生算是高攀了。知道我親生母親去逝早,岳母很是同情,沒有丁點嫌棄意思,注重禮節的她從不計較我有什么失禮之處,更沒有提出要彩禮,反而給姑娘準備包括沙發、洗衣機在內的豐厚嫁妝,在她看來,只要孩子們相親相愛足矣。
常言道,岳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偶爾岳母來我們小家庭,見滿屋書香便夸讀書好,還會讓我找幾本給她看。不久我到《三峽晚報》任記者,記者站設在枝城(后更名為宜都市)市委宣傳部,為工作方便,我就在岳母家暫住,專門裝了部電話,那時誰家裝電話,可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外人面前提起女婿,岳母引以自豪。岳母喜歡讀書,百家之書無所不讀,有時坐沙發上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如果看見我的名字印在報紙上,就會把文章翻來覆去看上好幾遍才放手,這時趕上誰來串門,她會情不自禁把那文章遞給別人看,現出幾分自豪和驕傲。
岳母信佛信教,有點錢就去燒香供奉菩薩,出手大方,一次都是一兩百。子女們反對,認為那是迷信,岳父也說不服她。岳父去世后,孤獨中岳母以教為伴,從佛祖到耶穌,只要是教她都信,那里是她心靈的歸宿,后來把十字架掛在屋里了,每天總有些婆婆們來禱告一番。兒女孝順,也只能隨老人喜好,后來想穿了,一個人總要有點信仰和追求,老人精神有歸宿,不至于老年癡呆,可以延年益壽。
信佛者多半都有套養生之道,岳母亦然,她深信意念神功,盤腿打坐,閉目養神,喜歡手指梳頭,閑暇拍打四肢,那神情有種超自然的神秘感。你若哪里不舒服,她會教你如何吸氣吐氣,施法意念,驅除體內病疴。我小時候患有百日咳,到了冬天誘發支氣管炎,她見狀讓我端坐,在背后推筋拿脈,她認為治老毛病土法最管用。
每逢團年飯,岳母忙一大桌菜后,先在飯桌上放幾個空碗,往每個碗里夾些菜品和米飯,隨后拿幾片草紙點燃,念念叨叨地繞桌三圈,最后灑酒三杯地下,俗稱這是“叫亡人”,請亡祖亡宗回來吃“團年飯”,這是數輩沿襲的祖傳遺風,為平凡生活注入濃濃的親情及暖暖的家風。
祭拜禮畢,岳父首席,姑爺貴客,與大舅哥左右兩側,其他人隨便入座。雞鴨魚肉一應俱全,一鍋雞湯兩個雞大腿,總會夾給我一個,鲊廣椒蒸魚、排骨燉藕都是岳母的拿手菜,一家三代同席暢飲,舉杯換盞中我喝個半醉才心甘,而岳母一直忙到上完最后一盤菜才解下圍裙,上桌后不停地給孫子輩拈菜。
三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相夫教子,勤儉持家,岳母對曹家可謂忠心耿耿。岳父兄弟四個,老家親戚多,而且相對貧窮。那時水運方便,老家親戚從四川云陽順江而下到宜都,或耍上幾天,或找零工謀生,有的來投醫,岳母總是熱情幫助,悉心照顧,花錢從不計較,反倒是岳父見不得岳母大手大腳,偶爾說上幾句過日子要進出有度的話。其實,誰當家都不易,岳父一個人的工資,養活五六口人,柴米油鹽醬醋茶,必要的開支數不勝數。岳母身材嬌小但做人做事大方,善待左鄰右舍不論貧富。我的文友劉志華至今不忘“張媽”的好,去年春節專門帶著營養品來看望,前不久他去新加坡,行前叮囑我疫情嚴重一定照顧好“張媽”,如果不是當初有什么讓他終身難忘的事情,一個縣級干部,退休了怎么會專門來看一個普通百姓呢。
岳母勤勞,常常雞鳴而起,整天忙碌。上世紀80年代,岳父退休,有3000元的安家費,岳母就靠這筆錢,在屋后空地上蓋起了一棟二層戴帽的小樓房,當時在低矮瓦房成片的老街上,猶如鶴立雞群。
屋后是荒坡,岳父岳母搭偏屋、架雞窩,開荒種地,一年四季吃新鮮蔬菜,年年種紅薯,吃不完的用來喂豬,一頭豬200斤左右,熏制臘肉,全年自給自足。最熱鬧的是殺年豬、吃血幌。平時大家忙忙碌碌,一年到頭誰家殺年豬,以吃豬血為幌子,請親朋好友和鄰居來吃飯,密切感情,俗稱“吃血幌子”??蛷d滿滿兩桌人,舉杯賀年迎新春,這情景在鄉下不足為奇,但在城里可是難得的民俗風情。
孩子們都成家立業了,無需“大生產運動”補貼家庭生活,兒女都希望母親能靜心享幾天清福,但她舍不得辛辛苦苦開墾的自留地,依然是春天播種,秋天收獲,時常摘些時令蔬菜送給兒女們,每次回岳母家,她都把新鮮蔬菜和瓜果塞給我們帶回去吃,連我們的鄰居也都跟著嘗鮮兒。一次雨后天晴,岳母去菜地除草,一不留神腳下打滑,摔成髖骨骨折住進醫院?!笆軅≡旱腻X,比你種的那點菜錢多出幾百倍......”姑娘一席話,讓她知道得不償失的道理。不服老不行呀,岳母忍痛把地轉給別人種。一個人勤勞慣了,冷不丁閑下來,渾身不得勁,岳母走路健身,溜達串門,若是聽說誰家婚喪嫁娶,有人情往來的她準會爭先到場恭賀,生怕欠了誰的。
岳母對子女的教育不似我父母那般“嚴是愛,松是害”,而是淡定處之,順其自然,兩兒一女靠自己努力實現升學就業,沒讓父母操心。長子1978年當兵,次年參與對越自衛反擊戰,那些日子每當聽見郵遞員自行車響鈴,她就會開門探問是否有部隊來信。長子在部隊入黨,復員后到軍企工作,岳母引以為榮。次子進入縣食品公司,在計劃經濟年代這可是個肥窩,生活日用品近水樓臺。最讓她自豪的是唯一女兒考取大學,當年全縣也不過幾十個學生鯉魚跳龍門。姑娘大學畢業沒被分到縣城,按說岳母可以去找在衛生局任職的曹家大哥出面把姑娘調到身邊來的,但她沒有走后門,恰恰因此也成就了我的美滿婚姻,我是非常感謝曹大哥的。見女兒婚后生活幸福,岳母也就沒有什么想法了。
岳母沒為兒子費心,卻為我的生活操了一次大勞。我住私宅,年久失修,屋頂漏雨,本想一直將就,但岳母看不下去,找來施工隊伍,買來松木梁榀,親自上房揭瓦,重新搭建頂棚,讓一介書生的我羞愧難當。當然,我也有最讓岳母滿意的事。妻子聽說60歲以上的社會閑散人員一次繳納3萬元,以后每月都有2000多元的生活保障,妻子跟我商量是否給媽辦這個養老保險。一次拿出3萬在當時也是一筆不小的家庭開支,為了老人安度晚年,我二話不說讓妻子馬上去辦理。事后岳母每次領錢都心存感念,我說這是托您姑娘的福,岳母說:姑娘再好也得女婿好呀,不然倆人鬧矛盾我拿這錢也不舒服。
四
城市不斷擴張,房地產像巨獸把一片片老城區踏平。
2021年,岳母所在的老屋老巷成了拆遷對象。
前輩的基業后人的福。岳母當年辛辛苦苦建起的小樓,獲得兩套同等面積的搬遷補償,能為孫子輩們留下這筆財富,可以說是她的人生輝煌。
期間我去童家巷,半條街已殘垣斷壁,岳母家的小樓仿佛一個老者孤立于風雨中,僅存的十幾個老住戶,像條殘腿支撐著這條老巷的身影。岳母在此生兒育女,繁衍曹氏家族,如今離開老窩,我能想到岳母的戀戀不舍和孤獨無助,沒人能讀懂她回望老屋時的那份酸楚,只有她自言自語地呢呢喃喃。
沒有自己的家,長子在武漢,岳母隨次子居住在宜都。兒媳隨兒子去照顧孫女了,岳母耄耋之年生活尚能自理,平時在家看電視,深居簡出,偶爾上街轉悠,孑影單只,漸行漸老,略顯佝僂。
親情血脈濃于水,回老家看親人是岳母的美好愿望,晚年尤甚。宜萬高鐵開通后,岳母被兒子帶回四川內江,參加二舅八十壽慶。幾十號人歡聚一堂,多子多福的大戶人家,令人羨慕。前年二舅的兩個孩子攜家眷開私家車來湖北看姑媽,岳母樂不可支,精神倍增,說還想再回老家一趟,意思是與親人最后一次告別。
去年6月中旬我從工地回來,岳母還很健康,自己燒開水灌暖瓶,行動自如。那天特別熱,不便開火做飯,舅哥帶上我和岳母去餐館吃飯,她樂呵呵地換上新衣服,把自己收拾得干凈立整,拿把蒲扇,邊走路邊搖扇地跟我嘮叨些事情,席間不時側耳傾聽我和舅哥講話,偶爾插幾句嘴,念叨老家的親人,近九十歲了還有如此精氣神,很是令人欣慰。
10多年前岳父去世,岳母把他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的各種獎章交給我們保管,這是父親最沉甸最光榮的遺物,也是傳家寶。睹物思人,我寫了篇《泰山岳父》文章紀念。后來也曾想為岳母寫篇文章,讓她生前能看見自己的人生故事印成鉛字,但總因工作繁忙,覺得老人身體健康可以過百歲,以后再寫來得及,這份文債一拖再拖。
進入深秋時節,岳母身體不舒服,去醫院檢查竟然是癌癥,并且晚期。聞訊后我不相信癌的厄運降到岳母身上,也許真的應了春寒、秋暖、老健、君寵“人生四大靠不住”,老年人昨天看著還很健康,轉眼就病倒了,看來岳母身上的零部件也逐年受損,經不起風吹雨打了。岳母雖然感覺身體突然垮了,有種不祥之兆,但依然頑強與病魔抗爭。
妻子一直在長沙帶孫子,母親重病她二話不說就回來照顧母親。住院一周,年紀大了高危手術是個未知數,回家保守治療。醫生妻子能開處方也能像護士一樣為患者扎針,她與兩個哥哥日夜輪流陪伴母親,家庭成了病房。岳母病入膏肓,家人感覺來日無多,兒孫們從四面八方都回來探望,全家四世同堂合影留念,而我卻因為疫情封控寸步難行,留下一份遺憾。
12月12日解封后,我立馬趕回宜都,見我回來岳母精神煥發,坐在電暖氣前邊看電視邊興致勃勃回憶年輕時與岳父相識相愛情景,聽說我要為她寫篇文章,岳母高興地拍了拍手,滿目期待神情。
前些日病毒泛濫,我們全家人相繼中招“陽”了,但妻子與舅哥仍然靠頑強毅力輪番照顧母親。我跟妻子說,有什么好藥盡管開,只要能延長母親的生命,但愿岳母能跟我們一起過個年,傲過寒冬是春天,也許生命奇跡發生。
岳母,婿兒不孝,“陽”符在身,不能照顧伺候您,只能用筆來記錄你的人生,留您芳名于世。
阿彌陀佛,上帝保佑......您常常如此為別人許愿,假如親人好友知道您病得厲害,一定跟我一樣如此祈禱,愿您得到神的保佑!